M6官网注册·“记忆中的重庆母城”丨《过年的那些往事

2024-05-17 02:51:59 来源:m6在线登陆 作者:M6米乐手机登录APP入口 1

  进入腊月后,滴水成冰,人的心里却因为春节的临近变得热乎乎了。这一天,家住鲁祖庙老街大院子的王二伯,清晨被射进牛肋巴窗户的阳光和院中皂角树上的鸟叫唤醒。揉揉眼看清壁上挂钟,呼地掀开被子下了床,三两下套上棉袄棉裤,从饭桌上抓起粮票、粮本和昨夜叠好的米口袋,推开房门就往外走。

  对门的谢妈正在天井清除煤炉的隔夜炉渣,直起身子问:“二伯,去买糯米么?我家老五已经去候轮子(排队)了,我喊老六也跟去,帮你也占了个位子。礼拜天,也许人多哟。”

  王二伯向谢妈扬了扬米袋道谢,连走带跑赶到民生路粮店。果然去晚了,大门上方挂着红灯笼的粮店外面已经排起了近百人的长队。今日是售卖春节糯米的第一天,大家都来得早。熟悉的街邻们有的肩上搭着米袋,有的拎着木桶,与二伯同院子的吴小毛手里端的却是一个小锑锅。前些天官方公布消息,春节为城市居民每人特供糯米一斤,增供猪肉粉条菜油糖果黄花木耳白酒香烟等副食品,凭粮本和号票购买。消息插了翅膀飞传老街,人们脸上出现了节之将至的喜悦,毕竟有的食品只有过年才能见到。有个提着“米袋子”的调侃吴小毛:“你娃端这么小个锅儿,是来买猫儿粮么?”吴小毛回赠了一个白眼:“你家七八个崽儿,定量加起来当然多哟。我屋里就我和老妈,两斤糯米还不够塞满牙缝,未必还要开个车来装么?”众人皆笑。

  王二伯牵着谢家老六的小手在队伍中一步步前挪,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红灯笼,心里却盘算起了自家春节的汤圆事。重庆人历来看重正月初一那象征团团圆圆圆甜甜蜜蜜的汤圆,马虎不得呢。自家五口人,三个儿女都是疯长个儿的大嘴老鸹,五斤糯米推(磨制)出来的汤圆面,恐怕吃不到初五哦。其实之前他已经打定主意,还跟前几年一样在糯米中添加几筒平时煮饭的粘米(这种米姓粘却不黏),这样得到的汤圆面会多一些。又想,今年的粘米恐怕得少放点,去年多加了两筒,结果初一包汤圆时粉子黏性不够差点捏不拢。浑汤浑水的端上桌,读初中的女儿咬了一口,皱着眉头惊抓抓发难:“老汉儿(父亲),你包的啥子汤圆哟,啷个一点都不糯嘛?昨天我去同学三妹家还书,尝了两个包心汤圆,糯得牙齿都差点被扯脱。”被女儿夸张奚落的王二伯有些不悦:“我家啷个敢和你那同学比嘛,她老汉儿跑专县客车,遇到乡坝赶场,运气好可以买到城里人稀罕的鸡鸭鱼肉。她家汤圆糯,不用猜,用的是纯糯米。娃儿你要争气,以后嫁个开飞机或者跑火车的,吃不尽的糯汤圆!”此话惹得女儿直翻白眼,王家两个男孩嗤嗤笑。正在灶上炒菜的娃儿他妈探进脑壳骂男人:“哪有你这样当老汉儿的,跟还在上学的女娃儿说这种话!”王二伯不再开腔。新年的第一顿汤圆,竟然被多加了两筒粘米弄得气氛有些压抑。

  同样的想法也在对门谢妈心里打转。她掂了掂儿子买回的半袋糯米,暗自叹了口气:这么丁点儿肯定塞不满八个娃儿的牙缝,唉,生那么多张嘴干啥子嘛,造孽哟。她也迅速作出决定,坛子里有乡下亲戚送的几斤包谷籽,过几天与糯米泡胀了混在一起磨浆,娃儿们若问起,便告诉大家今年换了新品种:金银汤圆。不过先要给大女儿打好招呼,免得她第一个跳出来唱反调。鬼女子机灵得很,包谷冒充糯米怎么也瞒不过她。

  当当当,解放碑碑顶的钟声越过城市上空,飘落在了这条临近市中心的百年老街。周爷爷坐在门口,嘴里吸着叶子烟,目光时不时瞄向街口。快到春节了,手提年货的人们川流不息从面前走过。许多住户急不可待贴出了窗花和春联,年味越来越浓。磨刀匠扛着长板凳吆喝着走进老街,家家户户春节的菜板不得空,费刀呢。周爷爷转过头,几个女孩儿在树下手舞足蹈跳橡筋绳,嘴里哼着熟悉的童谣:“红萝卜,蜜蜜甜,看到看到要过年,娃儿要吃肉(此时谁家窗口有人赌气似的接腔:大人没得钱!)”女孩们嘻嘻哈哈笑得花枝乱颤。再往前,一大群人围成圈子看小贩爆米花,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嚇得娃儿们抱头鼠窜,复又呼啦啦转身奔向升腾的那团香雾……周爷爷再次望望街口:孙子虎儿半月前从插队落户的酉阳山沟沟寄回书信,说腊月要回重庆陪爷爷婆婆过年。孙子还特意提及,他用积攒的一口袋红苕与村民兑换了几斤包谷酒,到时带回来孝敬爷爷。儿子和媳妇十年前去西昌支援三线建设,近几年都表示要回重庆过春节,但每回事到临头变卦,说单位事多脱不了身。唉,妈老汉儿燃起的希望一次次破灭,那番滋味不好受啊。上个月儿子来信,发誓今年肯定回家团年,还说想妈妈的回锅肉想到命里去了。老两口大喜,入秋后开始为全家团圆作准备,用草木灰包了几十个松花皮蛋,今天又特意酿了一坛醪糟,两样吃食都是儿子小时候的最爱。但周爷爷对儿子媳妇今年春节回家并不抱奢望,两口子忙嘛,搞不好说变就变。

  其实周爷爷最想念的还是一手带大的孙子虎儿,隔代亲嘛,自古皆然。小家伙还在蹒跚学步时,在运输联社拉板车的周爷爷(那时他还不老)时不时用筷子头在酒盅沾一下抹在娃儿唇上。他喜欢看虎儿被酒辣得直哈气的样儿,并不理会一旁老婆愠怒的神情,嘁,男人不喝酒,怎在世上走!这两天他一直在门口翘首相望,寒风吹得流清鼻涕也不肯回屋。他并非惦记孙子信中提及的那罐包谷酒,满脑壳想的只是第一眼就看见虎儿风尘仆仆闯进老街。一年不见,不晓得扎根大山沟的知青娃长高了没有,长拽实(健壮)了没有?

  鲁祖庙老街长约三百米,串联了多条粗细不等的小巷,住户都是平民百姓,为了生活一年四季奔波劳作,进入腊月后更是忙得脚不沾地,不过这时的忙,向外界透出的是快乐和满足。许三娃围着一个粗大的废油桶敲敲打打,开口子,架铁条,看架势要开始熏腊肉了。陈婆婆在冒着青烟的铁锅中翻炒沙胡豆,锅铲唰唰唰响,香气冲出窗口随风飘散。重庆人家春节待客,大多是瓜子胡豆花生红苕泡之类,炒好晾冷后入袋封严,放在底部搁有生石灰的瓦坛中,保存个把月不绵软回潮。李家二楼窗口伸出四五根长竹竿,搭在街对面的屋面上,晾晒着浆洗过的铺盖毯子。上午女主人背了满满一背篼,穿过临江门城墙洞下到嘉陵江边洗涤,又甩着冻得像胡萝卜的双手吭哧吭哧背回家,从厨房拎来一桶煮甑子饭时滤出的米汤,用水稀释后浆洗那一背篼睡的盖的。米汤平时是全家人解渴的饮料,也常用来代替菜汤,这会儿顾不得嘴巴了。娃儿们最喜欢米汤浆过的铺盖,小猫般钻进去,被窝窸窣作响,可以闻到醉人的米香。

  视线越过万国旗一般的竹竿长阵,可以看到老街最高也是唯一的那幢红砖楼房,楼内有公用厨房,以及领老街之先一开龙头就哗哗流淌的自来水。几家窗口已经挂出了等待风干的腌腊品。重庆家庭的春节餐桌,如果没有腊肉香肠,主人会很没有面子,再穷再难也不能少了这一口。红砖楼外面有一道院墙,墙上钉了钉子牵了麻绳,挂满了汪大厨家的风萝卜和干豇豆。老汪在较场口的朝阳餐厅站灶,被老街人公认菜做得最好。他告诉街坊,用风干的萝卜、豇豆炖腊猪脚杆,那味道吃了一回想第二回。

  许三娃将废油桶改成的熏炉抬到了红楼外的院墙下,在炉子内摆放好腌渍入味的肉块、香肠后点火熏制。接下来数日,这口熏炉日夜不停喷吐烟气,犹如古时边关传递军情的狼烟;随烟而起的肉香,又分明告诉经过老街的每一个人:年到了。你家熏罢我登场,熏肉人眼泪婆娑,两手糊满烟垢,脸上却盈满了舒心。汪大厨时不时端着搪瓷茶缸来现场巡弋,有人讨教做腊肉的诀窍,他总是摆摆手:“你最好去问张嬢”。张嬢并无固定职业,揽活为食品厂加工核桃仁、花生仁,家里堆满了核桃壳与花生壳。平时用来生火做饭炒菜,腊月间熏制腊肉时则以它造烟。途中还会添加几枝柏树桠和一把橘子皮。张嬢做的腊肉堪称老街一绝,她家煮肉,满街皆香,连猫儿狗儿也跑来门口赖着不走。有一次她在厨房切刚起锅的腊肉,香气引来了几个邻居娃儿,眼珠盯住腊肉不动,喉咙咕噜噜吞清口水。张嬢笑笑,刀下拈肉给每人嘴里塞了一块。娃儿们心花怒放,张开油嘴高唱:“菜板上,切腊肉,有肥也有瘦。你吃肥,我吃瘦,(用手指着另一人)他来啃骨头!”

  节前十天,王二伯喊来跑街的磨儿匠修理院子唯一的大石磨。这磨子似乎专为春节而生,推完各家的汤圆面后被抬到转角的屋檐下睡觉,直到下一个春节前再被唤醒。磨子的权属无从查考,修磨钱每年由街邻们众筹。磨儿匠李大汉平时干石匠活路,进入腊月后跑街串巷修磨子,年年都来,成了熟人。大汉穿一件劳保服,土的帽子耷拉着帽檐。轻车熟路走到石磨前,抹去上面的尘土和蛛网,嗨的一声抬起磨扇,再抬起磨盘,在地上左右磨蹭挪移到天井,取出手锤錾子,丁丁当当声中,业已风化钝蚀的笨重石磨重新恢复了伶牙俐齿。

  王二伯指挥崽儿们安置好石磨,里外清洗干净,又从自家屋里牵来一盏电灯照明,磨子开始昼夜不停转动,为老街人家新年的那碗汤圆效力。糯米提前在木桶内用冷水涨发妥帖,其间几次换水以保品质。一切准备停当后,二伯安排女儿帮助同院的高婆婆第一个推汤圆面。高婆婆大儿子在朝鲜战场捐躯,她家一直受到老街居民的敬重和照顾。大院子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,石磨优先为孤寡老人、军烈属和和贫困家庭服务,遇到哪户缺少人手,大家便主动帮忙。亲如一家的邻里关系,在谢妈最小的儿子心上刻下了深深印记,长大后成为作家的他,曾在晚报发表散文《殷殷邻里情》,满怀深情地颂扬当年的老街邻里情。王二伯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读罢后评价:八娃子(谢家幺儿乳名)写得好巴适!

  腊月推汤圆是件快乐加辛苦的活路。石磨咿呀咿呀转动,雪白的米浆冒着气泡汩汩而下。闻着醉人的米香,想着几天后汤圆的雪白软糯香甜,人们干起活来更加有劲。王二伯在大院子最后一个推汤圆面,他指使三个儿女轮番上阵卖力,自己则专为石磨添米加水。动作像给小儿喂饭,每勺只加一丁点。儿女们心烦,说老汉儿你每次多加点米好不好嘛,累死人了。他鼓起眼睛瞪着对方:“慢工出细活懂不?嫌加得少,我看初一你吃二十个还嫌不够”。对方不再言语,却鬼撵脚般将石磨推得快如风车山摇地动,气得老汉儿举起勺子作势要打。终于推完,二伯用清水将磨子中的米浆一滴不剩冲进腆胸大肚的布袋,用麻绳扎紧袋口,悬挂于自家屋檐下。清澈的水滴哒哒落在地上。老街吊浆的水滴声此起彼伏,很多人听着这犹如天籁的声音酣然入梦。

  吴小毛家的两斤糯米太少,没有也无法推成汤圆面。小毛将糯米蒸熟打底,做了几碗母亲最喜欢的夹沙肉。邻居周爷爷迎回了宝贝孙子虎儿,皮肤黝黑五大三粗的知青娃手上拎着孝敬爷爷的包谷酒,肩头搭着一条鼓囊囊的布袋,倒出来的竟然是又圆又白珍珠一般的糯米。几天后,周爷爷亲自端了一大碗汤圆面敲开了吴家的房门。小毛妈红了眼,双手作揖连连道谢;转身从碗柜里端出一碗夹沙肉,叫儿子给周家送去“年夜饭加个菜”。此事后来也被谢家幺儿写进晚报的那篇文章,周爷爷得知,在升浮的叶子烟圈中吐出八个字:区区小事,何足挂齿。

  除夕在老街人的渴望中翩翩而来。谢妈起了个大早,开门发现院子天井湿漉漉的,皂角树枝头隐隐发白:“呀,下的是水雪哦!”她从厨房搬出一个青花瓷坛,小心翼翼揭开上面蒙着的油纸,一股浓烈的酱香冲出坛口。谢妈俯身打量,筷子戳了一点尝尝,满意地笑了。找来一摞土碗,分别装了坛里白菜叶包裹的香辣豆腐乳,等会儿她要安排儿女们为大院的每户人家一一送上门,年年如此,雷打不动。谢妈的酿造手艺向来为左邻右舍推崇,这让她很是开心。

  闻听谢妈惊呼下水雪了,王二伯几步跨到天井,仰头看看天,用手拍了一下皂角树,白白的粉子落在脸上,凉凉的,像细针扎。二伯凭经验判断,城里一早下水雪,十有晚上就能看到漫天飞雪。十多年春节都没有这种天气,看来今日老天爷要给我们带来惊喜了。下吧,下吧,老话说得好,瑞雪兆丰年呢!

  不期而至的雨雪似乎给老街人发了福利,一个个脸上满是兴奋。今天没有人眷恋热被窝,都早早起来为晚上的团圆饭烹炒煎炸,锅碗瓢盆之声不绝于耳。身穿新衣的娃儿们,才从张家厨房钻出,又冲进李家屋子,哪儿都能得到主人的美食犒赏。老街人一年中绝大多数日子都是粗茶淡饭,然而到了春节,所有人家都会倾其所有,使出浑身解数操办年度最为隆重的团圆宴。并没有山珍海味珍馐异馔,无非是腊肉香肠烧白鲊肉之类平实无华的家常菜,但在老街人心中,它们称得上天下最好的美食。有爸有妈有了家,无论走得多远也不会迷失方向;有了亲人们的血肉情,纵然白米饭、素菜。